宁宗一:用罪恶证明自己存在的潘金莲
道德家们最头痛的社会问题,是文学家们最好的素材。此话用来去说男女之间的性爱更为准确。
写这个“俗”故事乃是为写武松的大义和逼上梁山做铺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不管看过《水浒传》还是没看过这部小说的,都有点家喻户晓的味道,当然这也许是和很多剧种搬演《武松杀嫂》这出戏有关吧!
至于《金瓶梅》,如上文所说,一经把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那些事儿,编成了百回大书,我们可以想象它的影响会多大!
卫道士口诛笔伐;看热闹的啧啧称奇;爱偷情和窥私癖者则暗自羡慕;
而学者或言不由衷,或做玄虚的理论推演,潘金莲、西门庆和这段故事,就成了最吸引人眼球的奇异对象了。
戏剧界,在现代戏剧史中,欧阳予倩先生写剧本为潘金莲翻案,那是受新思潮影响,有点提倡妇女解放的味道。
而在当代,改革开放了,文禁稍开,川剧编剧名家魏明伦先生以开放的眼光,巧妙地把古今中外的名女人们都抬出来,让她们站在女人的立场评说潘金莲,此一举也竟使艺坛大大热闹了一场。
由于从内容到形式的改革幅度颇大,热议的文章数百篇。
时过境迁,现在仍感到往事并不如烟,对潘金莲到底怎么个评价,仍存在着太多太大的空间。
(台湾)魏子云 著
但是摆在评论者面前的问题仍有一个没分割清楚的事:
一个是到底怎样评价潘金莲这样的人物,一个是到底怎么评价笑笑生创造的潘金莲这一形象。
这两个问题,看似是一个问题,实则应加以区分。
在我看来,已经流行于社会的潘金莲这些事儿,即这些现象,应当如何评价,纯属社会学的范畴。
另一种是要回归文本,看看笑笑生是怎样塑造潘金莲这个人物的,成功?失败?这就需要花一点时间来考虑了。
她长得极为俊俏,所谓“脸衬桃花眉弯新月”,而王招宣府的女主人就是后来和西门庆勾搭成奸的林太太。
身处这样一个人家,潘金莲很自然地学得“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
难怪后来西门庆一见到她,“先自酥在半边”,吴月娘见了也惊叹“生的这样标致”,这虽然是后话,但潘金莲很早就富有一种诱人的媚态和风骚的情致,是肯定无疑的。
戴敦邦绘·潘金莲
但是,命运不济的潘金莲还没被主子注意到时男主人就身亡了,她立即被卖到了张大户家里。
她十八岁时即被张大户收用,事发后为家主婆所不容,一顿毒打后,把潘金莲像一个物件似的塞给了被人称为“三寸钉,谷树皮”的武大郎。
命运的不公,使金莲从内心发出了怨恨:“端的那世里晦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她想改变现状,然而此时此刻还没给她提供客观机会。
她不甘寂寞,经常趁武大外出卖炊饼之机,打扮光鲜,招蜂引蝶,眉目传情,以便打发无聊的日子。
精神上的空虚和苦闷,竟使她不择手段去勾引自己的小叔子武松,碰壁后,一出巧合的“挑帘裁衣”的小戏竟成了后来的大轴戏的前奏。
她和西门庆一拍即合,但剧情的推进竟然演变为合谋毒杀武大郎的惨剧,潘金莲终于跟随着西门庆走上了邪恶的犯罪的道路。
从手上染上第一道无辜者的鲜血后,潘金莲的整个命运也就发生了质变。潘金莲再不是一个受害者,从此开始了她的罪恶的一生。
(日)杨思敏出演潘金莲(剧照)
严格地说,潘金莲在这个家里既是主子又是奴隶。西门庆稍不顺心,就可以对她“赶上踢两脚”;
她和正妻吴月娘口角,西门庆也会毫不犹豫站在吴月娘一面,不给她留一点面子。
这种既贵又贱、不高不低的身份地位,以潘金莲的人生阅历,她不仅可以理解,而且完全可以安之若素。
但对于潘金莲的性格而言,最难的是,她依傍的这个人不仅妻妾成群,而且是一个见女人就上的花心男人,
潘金莲当然无力改变西门庆的这个天性,于是她把自己的全部聪明才智,在妻妾争宠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吴月娘面前低声下气,百般奉承。在掌握了吴月娘的心理弱点后就去挑拨她和西门庆的关系,结果两个人还都认为潘金莲是大大的好人。
在争宠中,她还能分清敌友,对孟玉楼采取拉的策略,对孙雪娥则采取打的战术。
外围扫清以后,她把李瓶儿和宋惠莲作为争宠的重要对手,采用了阴毒的手段,制强敌于死地。从此,潘金莲在已有的邪恶和犯罪的道路上进一步陷入罪恶的深渊。
戴敦邦绘·孟玉楼
潘金莲是一个“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五十九回)的人。
然而,她又知道自己没有能力阻止西门庆对女人的占有欲,因为她明白只要这样做就会自讨没趣。
不过,潘金莲却有充分的信心和能力,相信自己在和对手较量时,胜利会属于她。
果然,她刚刚腾出手来就对准在地位身份上本潘金莲算命谋固宠构不成太大威胁的宋惠莲下手了。
因为她既不能容忍宋惠莲把拦着她的汉子,又不能容忍宋惠莲私下说她坏话和把她本有的优势比了下去。
但当她知道宋惠莲竟敢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且这坏话是如此严重!
戴敦邦绘·宋惠莲
从宋惠莲方面说,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得意忘形之时竟然对西门庆说潘金莲“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
再加上她在西门庆面前显摆她的脚比潘金莲还小,所谓“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试,还套着我的鞋穿”。是可忍孰不可忍!
潘金连终于出手了。当宋惠莲知道潘金莲听到了她所说的话,吓坏了,双膝跪下,表示自己没有欺心时,潘金莲立即用她的两面派手法,因为她懂得欲夺之先予之的道理,
她强压着心里的怒火,表现得十分大度,竟然对宋惠莲说:
“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
结果让头脑简单的宋惠莲觉得真是对她“宽恩”!
所以她紧跟着实施了她的第二步计划:借刀杀人,即假西门庆之手置宋惠莲于死地。
潘金莲抓住宋惠莲丈夫来旺儿酒后失言,开始了无情的报复。经过一番周折,她调唆西门庆恨上来旺儿,收到了让西门庆“如醉方醒”的效果。
此后就是西门庆亲自出马设计陷害了来旺儿。结果宋惠莲夫妇“男的入官,女的上吊”。
宋惠莲之死真的应了潘金莲先前赌咒发誓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
是啊,宋惠莲不仅没有当上“第七个老婆”,而且惨死于潘金莲的阴谋诡计之下。
如果说潘金莲在罪恶的道路上,留下什么“业绩”的话,那么可以这样说,武大之死是她直接亲手用毒药害死的,而宋惠莲之死是她由妒忌而产生的歹毒心肠间接地害死的。
绘画·潘金莲
这种女强人性格如果走正道确实不得了,必会做一番大事业,但可怕的是,她走的是邪路。
真的是“性格即命运”。她企图改变自己命运所用的手段,确实令人发指。
于是,敢作敢为、机变伶俐等强人的性格竟然转化为一种恶德,即阴险、狠毒、妒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接下来的两条人命又跟她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系。
当然,这也为她一生罪恶的命运,增添了更多的血腥味。
戴敦邦绘·李瓶儿
潘金莲深知自己不如李瓶儿有钱,小厮和丫环们都受过李瓶儿的好处,她因此颇得人心,甚至潘金莲的母亲也接受过李瓶儿的礼品,乃至经常在女儿面前称赞李瓶儿。
物质方面的东西既然无法跟李瓶儿相比,那么美色就会成为较量的本钱和条件了。
尽管潘金莲拥有妖娆的体态、风骚的情致、高超的枕上风月,但在翡翠轩窃听到西门庆夸赞李瓶儿皮肤白以后,在自我挫败的心态下,她更加妒忌李瓶儿,并且不惜花很多时间研制增白剂,以便在“白”肤色上争个高下。
与此同时,挫败感激发疯狂性的规律也在她的内心和行动上一一显现出来,醉闹葡萄架和兰汤午战都是潘金莲内心压抑不住的妒忌催化成的纵欲活动。
李瓶儿的地位也因之又升一级。从此她眼睁睁地看着“西门庆常在他房宿歇”,这就更刺中了她的神经末梢。
为了理顺潘金莲的心理流变,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由妒生恨的三部曲。
后来真的有了孩子,又说这是李瓶儿的“杂种”。孩子快生下来了,潘金莲自我解嘲地说:“俺每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莫不杀了我不成!”
李瓶儿终于顺利地生下一个白净娃娃,这时潘金莲竟一反常态,全然没有了嘲讽和诅咒,却“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
绣像本与词话本
这种从妒忌到无奈的心理流程写得真是入木三分。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潘金莲即将实施的阴谋就此也开始了。
有时潘金莲故意打丫头秋菊,使丫头杀猪也似地号叫,吓得娃娃根本无法入睡。
更有甚者,一次李瓶儿让潘金莲暂时看管一会儿孩子,而潘金莲急于和女婿陈经济去调情,就把孩子单独放在了席上,不料一只大黑猫跑到孩子身边,又把孩子吓得连打寒战、口卷白沫。
岂料,这件事竟启发了潘金莲罪恶计划的进一步实施。
上次大黑猫吓着了官哥,潘金莲也深知孩子特怕猫,同时还知道官哥喜穿红色衣服。
因此,潘金莲平日就“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对它进行反复训练。
一天,官哥病情好转,李瓶儿给孩子穿上红缎衫儿,放在外间炕上,“动动的顽耍”。
没想到雪狮子正巧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穿着红衫儿在炕上玩,“只当平日哄喂他的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
官哥当场被吓得“倒咽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被风搐起来”,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金瓶梅》连环画
潘金莲在初战告捷后,乘胜追击,千方百计地折磨李瓶儿,想一举彻底击垮这个她心中的最强的对手。
李瓶儿又没有潘金莲那一副伶牙俐齿,所以经常气得“半日说不出话来”。忍气吞声更给潘金莲猛攻的机会。
一旦官哥儿死了,她更是肆无忌惮地用恶言毒语刺激李瓶儿,她得意忘形地、连珠炮式地、指桑骂槐地说: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着了“暗气暗恼”的李瓶儿病上加病,终于断送了年轻的生命。
可悲的是李瓶儿只是在咽气之前才有所悟,她对吴月娘说得十分沉痛:“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
插图·瓶儿之死
《金瓶梅》这部小说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作者对人性幽暗面的洞察之深,这不能不使人深感震撼。
潘金莲一直要通过各种手段证明自己的“存在”,她不惜用毁灭别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然而,她的所有行为都是用罪恶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那一桩桩一件件为毁灭他人所用的极端手段,都在向公认的善恶标准、是非标准挑战,也即对人性禁忌的底线挑战。
在妻妾成群的大家庭进行争宠并不存在“成王败寇”的结局,妻妾的生死博弈、女人的真正悲剧,往往是两败俱伤。
我在上面的剖析,已说明我是不赞成潘金莲是一个悲剧人物的。理由并不复杂。
潘金莲为了给自己的生命留下一些印记(一直想出人头地),不是要用结束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相反,她是让其他人为她的生命付出代价,她生命中一个一个的血腥记录是为证明,这是一。
第二,潘金莲是一个有勇气弯下腰去拾取满足情欲的人,但也可以制造血案,用杀死一个又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的方法,来证明自己是最可爱的。
而这里用得着俄罗斯的心灵雕刻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所说:“只消有胆量!”
对,潘金莲制造的一个个血案都源于她有胆量,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她什么都敢干,这怎能是一个悲剧人物呢?她每害死一个人都没有过良心的谴责。
《金瓶梅十二讲》 宁宗一 著
请问何谓“淫妇”?
从《水浒传》开始,她因为和西门庆私通,所以被作者和读者称为“淫妇”,此后又被列为四大“淫妇”之首。
是因为她是“肉欲狂”,是她随时随地有着“情欲冲动”,是她的不可遏制的“性亢奋”,是她的“枕上风月”令男人销魂,是她“色胆包天”,是她的“性妒忌”,
还是她的无休止的“放纵”……应当说这一切潘金莲都具有,可以毫不含糊地说,她有太强烈的性要求。
但是,人们随之要问:
女性的性要求的强烈程度是否有一个固定尺度可以来衡量?我们只能说,因人而异。这在现代性学书籍中早已说得很明白了。
我们必须看清“情欲”是个灰色的东西,它作为自在之物时,没有黑白之分、对错之分。
如果情欲疯狂地冲击了人性禁忌的底线,那就是罪恶,才是应该给予否定的。
再有一点,潘金莲被人称为“淫妇”大多是从男人的视角审视和感受的结果,对于性能力强的男人来说,他们不会把同样性欲强的女人称为“淫妇”,只有性能力低弱的男人才惧怕性亢奋性欲太强的女人。
总之,情欲强弱和性能力的高下似没有科学的尺度。
潘金莲的罪恶是那些血腥的命案以及人性中最可怕的嫉妒,嫉妒才是万恶之源。
性欲的强弱,我看倒也不是万恶之源吧!
当然,古代小说中在男女“床笫之私”时把女方称为“小淫妇”不是昵称,就是调侃了。
这是对贪婪、情欲、嫉妒的巨大危害最准确的描绘,它给予我们的启示更是多方面的。
本文作者 宁宗一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选自宁宗一著《〈金瓶梅〉十二讲》,2016,北京出版社年。转发请注明出处。